我曾在“中國”是一個文化,卻假裝是一個國家?一文中說,美國著名政治學家、漢學家白魯恂(Lucian W. Pye)曾有句名言:“中國是一個文化,卻假裝是個國家,而且是個古怪的國家(Erratic State)”。關於中國的外交至今還囿于中央王國朝貢體系心態的想法,在學界也早非新聞。或許誠如白氏所論,民族國家是西方歷史的產物,中國對自己這個新地位認識模糊,在西人眼中難免有些古怪。然而,今天人們談到中國,將其“國”等同於美國、法國、英國之“國”,而為現代國際秩序裏的主權國家,似乎不再有疑義。不惟如此,近代以來人們大談中國上古史、中國外交史、中國美術史、中國青銅時代等等,似乎現代的“中國”概念已理所當然地和縱貫古今的“道統”脈脈相承,凝固為千篇一律、永恒靜態的對象。這種以新概念強加於歷史的做法,固然便於日常溝通,但犧牲辭意的流變與豐富性的結果,卻大大地局限了人們的眼光境界。於是愛之者頌讚其一貫光榮,惡之者鄙其為冥頑不靈,最後使言說的各方陷入作繭自縛的困境。作者有感於此,雖未專于史學,乃從浩瀚之歷代文獻取其一粟,對“中國”一詞的涵意與流變稍予查考。小考雖不意在更張日用之“中國”辭意,但或可廓清論者之視界。這篇“甲午之恥,日本為何不許清朝自稱‘中國’”大抵如是。
國家衝突,既是刀兵之鬥、制度之抗,也是思想之戰、語言之爭,筆桿子和槍桿子一樣,都是銳利的武器。
甲午戰爭,日本不僅在軍事上,也在外交、思想、輿論等全方面進行“總體戰”、“超限戰”,尤其不遺餘力地塑造國家形象,精心裝扮,巧妙公關,咄咄逼人,與顢頇的“中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滿清豈可稱“中華”
1871年,中日兩國談判《中日修好條規》,過程中出現很有意思的插曲:日本代表團不同意清政府在條約中自稱“中國”,談判甚至因此陷入停頓。
日本方面認為:“中國係對己邦邊疆荒服而言”,要求只寫“大清國”。這樣的要求,被中國代表力拒:“我中華之稱中國,自上古迄今,由來已久,即與各國立約,亦僅只約首書寫大清國字樣,其條款內容皆稱中國,從無寫改國號之例”。
雙方陷入僵局。後經李鴻章親自出面,與日本欽差全權大臣伊達宗城約定:“漢文約內則書中國日本,和文約內則書大日本、大清”。這在表面看是雙方各讓一步,實際上是中國從慣例上讓步了。
但日本代表團在謄正時,在其所持漢文本內,依舊用“大清”而非“中國”,導致中國代表團提出嚴正抗議。日本方面辯稱,其漢文本中的“大清”是和文譯文,“不必與貴國正本漢文並視而論”。李鴻章息事寧人,未再堅持。
甲午戰爭前後的日本文獻中,日本人將自己稱為“神州”、“中華”幾乎是一種常態,這成為他們戰時在東亞進行國家形象塑造的基調。日本軍隊所發佈的大量文告,都自稱為“驅除韃虜”的解放者,公開號召漢人“絕猜疑之念,察天人之向背,而循天下之大勢,唱義中原,糾合壯徒,革命軍,以逐滿清氏于境外,起真豪傑于草莽而以託大業,然後革稗政,除民害,去虛文而從孔孟政教之旨,務核實而復三代帝王之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