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凝固于現代的靜態“中國”
美國著名政治學家、漢學家白魯恂(Lucian W. Pye)曾有句名言:“中國是一個文化,卻假裝是個國家,而且是個古怪的國家(Erratic State)”。關於中國的外交至今還囿于中央王國朝貢體系心態的想法,在學界也早非新聞。或許誠如白氏所論,民族國家是西方歷史的產物,中國對自己這個新地位認識模糊,在西人眼中難免有些古怪。然而,今天人們談到中國,將其“國”等同於美國、法國、英國之“國”,而為現代國際秩序裏的主權國家,似乎不再有疑義。不惟如此,近代以來人們大談中國上古史、中國外交史、中國美術史、中國青銅時代等等,似乎現代的“中國”概念已理所當然地和縱貫古今的“道統”脈脈相承,凝固為千篇一律、永恒靜態的對象。這種以新概念強加於歷史的做法,固然便於日常溝通,但犧牲辭意的流變與豐富性的結果,卻大大地局限了人們的眼光境界。於是愛之者頌讚其一貫光榮,惡之者鄙其為冥頑不靈,最後使言說的各方陷入作繭自縛的困境。作者有感於此,雖未專于史學,乃從浩瀚之歷代文獻取其一粟,對“中國”一詞的涵意與流變稍予查考。小考雖不意在更張日用之“中國”辭意,但或可廓清論者之視界。
二、層累地造成的“中國”概念
凡是一件史事,應當看它最先是怎樣的,以後逐步地變遷是怎樣的。以辯偽名世的近代國學大師顧頡剛總結對書經、詩經等古代經典的考證,大膽提出了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的觀點。他指出,古代偽經與各種穿鑿附會的注疏“譬如積薪,後來居上”地建構出盤古炎黃、三皇五帝的世系,時代愈後,傳說的古史期愈長,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大。於是連秦始皇以前的中國,都和尚書禹貢杜撰的九州一樣廣大。實際上,迄今不斷出土的考古材料都表明,中國文明的“孤島模式”與夏、商、周直線繼承觀念都不符史實。青銅史家張光直判斷,平行並起、相互刺激才是古代列國文明關係的特徵。
本文認為,多源頭的平行並起,比起為求“整齊”,或為政治目的建構的“天不變,道亦不變”模式更接近古代的“現實”。但追索“中國”概念的演歷與內涵,仍以顧頡剛“不立一真,惟窮流變”為好。從古代文獻分析以往說者使用“中國”一詞的指涉涵意,一方面可以掌握既往之時代,“中國”一詞的意義,可以比較不同時期,“中國”概念的變化發展。關於“中國”的想像,就在歷史中不斷層累造成、積澱變化,最後又被迫與現代國際體系接軌,變成一個“古怪”的“世界”成員,且以中文的“國”這個概念和西文的 “State,” “Nation,” “Country,” “Kingdom”等對應。西文諸語暫且不管,考中文“中國”,略將管窺所得,分如數端。
三、周代與春秋戰國:都城或受封諸侯國總稱
“國”原本指土石版築的“城郭”,在商周時期為貴族的封邑與武裝屯駐所在,延伸指涉整個受封的疆域,和諸侯征討所佔的土地。孟子曾回憶周朝禮制,說“大國地方百里,次國地方七十里”。《大學》所謂“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當時皆是此意。而“中國”一詞,在當時已廣泛使用。《詩經》中的“惠此中國,以綏四方”,及《孟子》所說舜獲天下擁戴,“然後之中國,踐天子位焉”,其“中國”都是指周王都城。但孟子記載“陳良生於楚,在中國之南,故北遊而學于中國也”,“辟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也”;《左傳》稱“諸侯有四夷之功,則獻于王,王以警于夷。中國則否,諸侯不相遣俘”;《公羊傳》載“桓公救中國而攘夷狄”;《史記》載“秦穆公辟遠,不與中國會盟”;《戰國策》中秦國宰相范睢說“韓、魏,中國之處,而天下之樞也”,這些文本的“中國”已不限于王畿,不是指“一個國家”,而是總括封邑體系的各諸侯,以區別於四方不隸屬這個封邑體系的“夷”。
值得注意的是,春秋戰國時代,群雄並起,但今日人們所熟知的“群雄”在當時並沒有都被歸於“中國”的指涉範圍。所謂“中國之處”範圍模糊,有時僅限于指周室和韓、魏附近,有時則指周朝封邑體系的諸侯國。《史記》裏秦“子孫或在中國,或在夷狄”,吳國祖先“亡如荊蠻”、“自號句吳”,通常不列“中國”之屬。秦稱“公”乃是自封。出自江淮徐戎的徐國,起于百越之間的越國,北狄後裔中山國都是春秋時代馳騁一時的重要國家,但顯然不是“中國”成員。三苗後裔的楚,但楚君自稱“我蠻夷也,不與中國號謚,王不加位,我自尊耳”,尤其是有意識地自外于“中國”一詞指涉的政治與文化範疇。“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誓言與“楚河漢界”的歷史,是此種觀念的延續。至於三星堆墓主—蜀國曾是周室滅商的盟友,興起于商朝中期之前,後為秦所並,與“中國”更為疏遠。
四、漢唐對魏晉:統一帝國對諸國或其舊地
秦漢統一,各有國號,然“中國”一詞已習用而傳延。《史記》稱此時“秦遂以兵滅六王,並中國,外攘四夷,死人如亂麻”,後來“中國一統,明天子在上,兼文武,席捲四海”,判分“內冠帶、外夷狄,分中國為十有二州”。漢武帝感嘆“今中國一統而北邊未安”。凡此“中國”皆指並滅戰國諸王,佔居商周以來中樞地位的統一帝國整體。所以,《後漢書》說“九州之外曰外國,亦曰絕國”。宋朝歐陽修所編《新唐書》記載唐初名臣魏徵所言“不許蠻夷弊中國也”;玄宗丞相楊國忠“傾中國驍卒二十萬”;唐苦於“土蕃、回鶻號強雄,為中國患最久”,此類唐代“中國”語意與漢代相同,並不因設治郡縣與天子都城的遠近而有區別。史書作者歐陽修身處的北宋,也應是認同這一語意的。
魏晉南北朝也是各有國號。有趣的是,據晉朝陳壽所纂《三國志》記載,承襲漢祚而佔據華北的魏,稱所據地區為“中國”,再度將蜀、吳排斥于“中國”之外。魏大臣傅碬稱“昔夫差淩齊勝晉,威行中國”、裴潛品評劉備“使居中國,能亂人不能為治也”,高堂隆說“吳蜀二賊,潛號稱帝,欲與中國徵衡”。魏人的觀點也為吳所接受。名將周瑜便斷言“舍鞍馬、仗舟楫,與吳越爭衡,本非中國所長”。另外,唐代名臣房玄齡所編《晉書》引述前秦君主苻堅說“劉禪可非漢之遺祚,然終為中國所並”。歐陽修《新唐書》說“晉遷江南,中國遂沒于夷狄”。可見無分南北,秦國宰相范睢的“韓、魏,中國之處,天下之樞”又成為時人指涉“中國”時的共識。
不過相關文獻談到高麗、高昌、南海諸國等未曾隸屬於秦漢的地區時,其“中國”概念又是魏晉南北兩方政權總據之地的全稱。唐代李延壽《北史》說高昌將白鹽“貢之中國”,高麗“書有五經、三史,…兵器與中國略同”,《南史》說南海諸國“吳孫權時遣宣化從事,…晉代通中國者蓋鮮。”顯然“中國”所指為何還要看論述裏的其他對象而定。
五、遼金:鄰國或已領有的居中諸國舊地
元代學者脫脫主修《遼史》與《金史》稱遼太祖皇后述律氏曾擔心戰爭“萬一不勝,為中國笑”,所言“中國”指五代的後梁。遼太宗曾雲:“我夢神人令送石郎為中國帝”,“中國帝”正是石敬塘。無論國號,遼人與三國時代的吳國相同,依例將佔居“韓、魏,中國之處”的五代諸政權稱為“中國”。相對於遼,“中國”是鄰國之一。蜀、楚、閩、吳越、南唐等“十國”則不是“中國”。
金入主遼、宋“中國之處”,(南)宋避江左。脫脫記載金將獨吉思忠曾議:“宋雖棲江表,未嘗一日忘中國,但力不足耳”;又載“日本國太宰府民七十二人,因糴遇風,漂至中國。詔給以糧,俾還本國”。這裡金人的“中國”已非稱呼一個國家政權,而又復指周室、韓魏、漢唐(西)晉(北)宋都城所在的“天下之樞”舊地。
六、元明:回到統一帝國整體
明初宋濂所修《元史》,談及元代通習經史百家的名臣阿魯渾薩裏,說“世祖聞其才,俾習中國之學”。世祖忽必烈之孫,元成宗奇渥溫帖木兒于西元1299年“復立行省,以中國之法治之”。查世祖與成宗時,蒙古早已征服金、宋。故此處“中國”與遼、金時代一樣,指已領有的居中諸國舊地。但元與遼、金不同之處是蒙古已再度統領漢唐時期全境,所以元朝宗廟音樂“威武之曲”高唱“紹天鴻業,繼世隆平。惠孚中國,威靖邊廷。”忽必烈致書責備日本,亦稱“我祖宗受天明命,奄有區夏。…日本密邇高麗,時通中國。至於朕躬,而無一乘之使以通和好。”宰相帖木兒塔識聞有日本間諜事,對曰:“今六合一家,何以刺探為?設果有之,正可令識中國之盛,歸告其主,使之向化。”雲南省因“西南夷八百媳婦國”未奉正朔,建議攻打。宰相哈刺哈孫批示“可諭之使來,不足以煩中國。”忽必烈等人這裡所說的“中國”,又是指統一的帝國整體。與《明史》所記明朝兵部尚書于謙為瓦剌來犯事奏稱“寇得志,要留大駕,勢必輕中國”一般無二。
七、清:自我指涉的國號之一
清繼明再度成為統領南北的帝國,層累繼受元、明的“中國”概念,稱“中國”為統一的帝國整體。由於開始和建構現代國際秩序的西方列強接觸,“大清國”與“中國”遂同時出現在正式的交涉文書中。被迫放棄天朝神話與朝貢秩序而從事“平行照會”的結果,“中國”逐漸凝固為清帝國君民清晰的自我稱謂。
例如與俄君“察罕汗”(沙皇)訂尼布楚條約時清朝國勢正隆,條文開宗即謂:“中國大聖皇帝欽差分界大臣議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索額圖…”。後來陸續簽訂的不平等條約如南京條約,稱君臣時用“大清皇帝”、“大清欽差”,一般稱謂用“中國人”、“中國大臣”。天津條約規定“英國自主之邦,與中國平等”。八國聯軍的辛醜合約內文則同時混用“大清國大皇帝”、“大清國”、“中國”、“中國政府”與“中國全權大臣”等語。此等形式“平等”的文書皆中文西文並備, “China”遂也成為“大清國”、“中國”的共同譯名。恰好此時正逢民間排滿反清意識高漲,“大清”國號淪為“滿清”而遭排斥,“中國”遂承接傳統帝國整體、通用國號與一個現代主權國家實體而突出地被積澱下來。
八、 近代“中國”概念的內涵及其流變
梁啟超感嘆以往史學“只知有朝廷,不知有‘國家’,壓抑了‘國家思想’的興起。”這正證明了從周代以迄明末近三千年的“中國”概念,和梁啟超急切要建構的“國家”是兩回事。
小考認為,歷史上“中國”概念的意義在商周都城、商周封邑體系的居中諸國、居中諸國所在地區、佔居此一地區的政權、統一帝國整體之間漂移。當代華文社會日常語用的“中國”概念,則既是一個現代主權國家與其國號,又是秦漢唐宋元明清帝國的繼承者。此種意涵一方面來自歷代的層累造成的語用,另一方面又是經歷西方文明秩序嚴酷洗禮的對映結果,染上了一抹後殖民的色彩。不但如此,非指特定朝代國家的地區性概念——居中諸國所在的“中國之處”也還深植人心。
不經由歷史的追溯梳理,“中國”時而被感嘆為一盤散沙,時而被畏懼為霸權黃禍。其行止雖竭力仿傚西方列強,卻又偶有疏離挑戰,往往令人難以理解。遂至各取所好,強加於人,真正變成偏執的霸權性話語。但是假若論者能理解概念意涵的流變,則在眾聲喧嘩的概念專斷下,或能保有幾許寬闊的澄明。《禮記·中庸》“洋溢乎中國”,《漢書》“統天下,理中國”……,都指的是中原黃河流域一帶。那時一族一國,叫方國,是草昧至周朝主要的社會組織形式,逐漸翦滅而趨統一。這應該是梁任公“中國三段論”中的第一段——即“中國之中國”,然後才是亞洲之中國,最後是世界之中國。
所謂“中國之中國”,也就是華夷互換時期的中國(三星堆蝌蚪文考據:彝族是夏代的統治者)。所謂理念,就是“中華大統一觀”,或“中原文化先決論”。中國歷史教育兩大怪圈,第一個怪圈就是“中華大統一觀”,也就是把漢族史看成是正史, 少數民族地區的歷史則一筆帶過。所以,言先秦時期巴蜀尚未入華夏,有些問題,因過去是“入夷則夷,入夏則夏”,四川的族團、方國之治,沒什麼不同,且六 夷、七羌、九氐,民族之多,混雜,繁衍,故複雜性便成為重要特徵。難怪李濟曾有那著名的論斷:“兩千年來中國的史學家,上了秦始皇的一個大當,以為中國的文化及民族都是長城以南的事情”(《中國文明的開始》)。由西北方向看,那種把長城以外斷送給“異族”固然錯誤得很,——若再調頭往西南方向看,那種把“夷”斷送給“華”的做法就同屬“鹵莽滅裂”。
最後,“中國”概念和神州、震旦、華夏、支那(二戰後被禁用)等語的關係也是饒富興味。小考限于學力,未能一併探究,所幸此等詞語未陷入時下議論糾葛,可待來日思學也。參考:“山坳上的中國”自然出產“山寨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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