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十九世紀中葉以來,大中華文化圈突然被迫的從鎖國政策中解放出來:割地、賠款、開放通商口岸、任憑劃地租借、片面最惠國與領事裁判權,帶來了百年國恥,民族生產力與自信心的疲弱乏振,西方的文化元素從本地的維新事業與西洋的買辦和宗教活動中,源源不絕的被引進來,東方傳統文明的道統持守陷入了慢性衰竭,積弱難起的絕境底。此時,中國官方振興起蔽的口號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意思是說,中學實不堪為用(應用或實用)故應以鄙之棄之以求國族再興的生機。
在那剪髮辮、脫長衫,高倡「廟產興學」的年代,清松老爺爺居然會因啟夢改學神佛造相,家道還為此更興旺了起來,是何道理勒!原因就是在他是福州人,福州於清末時節不但是開放的通商口岸之一,還是官方洋務新政的重要實驗地之一。通商與洋務運動,創造了不少新一派的巨商大賈,手頭上現鈔多多,開始一連串的文化、名望等門第升級運動,就跟中世紀以來的歐陸城市階級升起的過程差不到哪兒去 。就他們眼見的上流社會生活的樣狀,進行模仿與跟進的改造運動,以便行列入上層社會中成為其中一員。原來開始收入的激增的當兒,會經過一個學習花錢的過程,重新尋求一個新的收支平衡點 相對應於他們新起的社經地位。這些錢雖然是因為涉外通商而賺來的,他們對自己新身份的包裝與物質生活價值的重定過程裡,不一定全走西學為用的路線。我在台北曾去過一間佛堂,那位主持師父是台北大商賈的獨生女兒,把家裡的大別莊改成佛院道場:雙層洋樓的前面是日式庭院,客廳裡明式沙發旁是一套六人組的西式餐桌,典雅的中式佛龕上頭吊的是西洋水晶燈,供桌上的花插的是日本小原流,飯吃的是江浙菜式,泡茶卻行的是閩南茶藝,用男裝西服的布料做傳統僧服長衫。每一種生活樣式與物質空間的表現,相對應於豪門大家的宏偉氣派與文化認同,都各自需要一套完整的工藝匠師的高超技藝來相德益彰的。 在建宗祠、築大宅、修寺廟、集古玩的風氣大盛下,清松與他的親家 的超高技藝因此在那樣的年代就有充份施展的機會了。
每個年代所面臨的現實需求,有它地域與時空背景的差異,既使都是佛神像的維修與新製,其所需的大小款式與質材,都會因隨社會條件的變化而轉變。福州是一座古城,大型寺院的規模早已確定,在清松的年代不怎麼可能會有大型鎮殿用的塑像訂單,反而是八寸到尺二的神佛人像的需求量最多。人像是供富商自備日後入祭自家祠堂或紀念堂用。八寸小型的神佛像是供當時的「哥倫布-Class」游走台海兩岸與南洋,自攜護佑本家的神尊用。當時還流行配有嬌巧有緻的三面玻璃的木製佛龕,上面還雕有類似如意造形的手把方便旅人提拿呢!他的專擅剛好符合了當時的流行趨勢,成為一代大師。
他的孫兒來到台灣,趕上的是台灣興寺修廟的潮流。旅人從家鄉帶來的小神像,漸漸的因為庇佑信眾得宜,而徒眾大增不再適合被供奉在私家廳堂,得要修堂專祀了。這時候需要的是三到七尺大的鎮殿土塑或脫胎神像,才展得開公眾殿堂的架式。無可否認的,祿官所造的鎮殿聖像,文有文的儒雅,武有武的威儀,身長比例勻稱,體態線條順暢,他在這方面的靈巧手路也剛好搭上時代需求,不想成為當代名匠都難嘍!
他的長子有行政組織的專才與交涉事務的靈活手腕。在二戰結束後,大批寺院都面臨徹底整建的問題(因戰爭末期的盟軍焦土式的全面轟炸台灣),不得不改行組織化的生產線分工模式,才應付得了緊迫的交貨時程與龐大生產量的需求。匠師本人轉作的經理人,深解生產線上的大小狀況,有能力給予適切的工組協調與工序安排,確保廬山軒製品的質地與風格不墜。又是一個上對天堂投對胎的歷史偶然。
在台第三代的長孫國叔最有靈活變通的巧思,剛好面臨到用料現代化的挑戰,其中變化最大的就是漆料原料的變革。不只是脫胎用的生漆取得困難,完工上色的漆料也不再是取材於自然界而是石化材料。那時候的民風已經進入了翻小廟成大廟、塑大型神佛像的世代,把寺廟修成制式的鋼筋水泥,牆壁與大柱鋪上磁磚,地上則改踩磨石子;不再點整排的祈福小紅燭,代之以制式塑膠電子光明燈塔。在這樣的趨勢下大殿主尊的「三古佛」不用去現場泥塑祂,也不用質感細緻的脫胎泥金像,而可以是開個砂磨就可無限翻砂的樹酯佛像或玻璃纖維像了。但縱使做的是通俗的量化版佛像,還是頗具口碑且耐久呢!
九零年代後,風潮又往前推移了。講求傳統質感,又想創造突破。有歷史古物的舊廟興起了還原質地,重現舊物光輝的返古保存的風潮;沒歷史可依恃的,決定要重新尊古講傳統以自重。台灣各地紛建起仿中國傳統建築格局的大廟:有仿北京故宮的、仿唐的木造結構、仿元的簡潔俐落,還有和式的曹洞禪風。佛像的請塑也有:敦煌的、雲崗的、開元的、宋體的及永樂風格的仿製。不管是修舊的或塑新的,國叔終於能應用從小以來各種歷練綜合展現。怎麼,這個新的專業世界,又那麼剛好的把位子留給了他?
反想現在這個年頭,當年的藝匠老手多以凋零,新一代的匠師因為缺乏傳統工法的歷練,也對自然原材的特性也十分陌生。好意搶救歷史古物,卻往往越救越糟 。歷史古物的電儀檢測與傳統工法的多媒體記錄,就顯得很重要。國叔的長子原本就出身於電工學科,閒暇以拆裝電子設備為樂,也衷情於多媒體的製作擁有不少昂貴的影相設備。這個家族佔盡所有歷史偶然的先機,每每得應合時機因緣的變化,接應的很流暢順利 。
順利的不只是這些,三代店主的處世風格與其配偶的持家態度 ,也能呼應時代的變化,且應合這間工坊發展的起承轉合,從潮起到潮退而生機永在的關鍵。然而,這是我從外在的眼光得持續交替的遠觀近賞,不是與他們一起生活在茶壺裡,共震風暴雲雨的拉扯推移之故。
再者,這些特性是我這個有點加入又旁觀的研究者,重新深究了相關時空自外等主客觀條件後,事後諸葛的分析所整理出來的曲線,不是事件發生的當下,在當事人面臨抉擇得失、權衡取捨的當兒,反覆思維拉扯無間的關鍵因素。在上一段一堆人七嘴八舌的對話中,初淺的看是充斥著些許伯樂不再的寞落、有些不識懷才的忿氣;探得深點感受到的是寧願如此的有品有調、不輕逐流的自持自重,有點道德家的派頭,其實從這樣的角度斷事,太把其中需要更進一步細擇思慮的地方,輕率攏統且渾沌不解的一筆帶過。唐太宗曾說,「以史為鑑可知興蔽、以人為鑑可察過失、以銅為鏡可正衣冠。」就是說當一個人其思也深其慮也廣的時候,比較容易不受到即時興起的輿論情緒的影響,而能做好一個遠程看來不辜負自身才情又站得上時節因緣提供的順勢方向,卻可不被一時莫名哄起的巨浪挑起了又隨之淹沒下的不得其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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