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21 February 2009

藝、匠、人生(四之三)

「現在的頭人都像那天那樣,不顧真實質量的死命殺價嗎?」在鎏金財神事件後,我不禁地想問道。

「說實話,那是其中最好應付的一種。其實,那次那對夫婦也算是同業之一,心裡明白自己所提的價格不是很合理的。那家文物店的老闆引進過尼泊爾的鎏金像,且也先看過了台灣其他人的作品後,覺得不合意才託他們找來這裡來的。只是他們想用尼泊爾的價高要我接單,開模成本都不夠付啊!別人的價格低就找別人接啊!不用來找我做嘛!這年頭單難接,朋友好心勸我接下這個單,與這家店多「交陪往來」,以後就可望能穩接他們的單,作鎏金像,正式的往這個領域來開發 。說來我對有關銅與鑄銅的特性也不陌生,我姐夫就是做鑄銅的。十幾年前妳不是跟我拿過一個手打罄 嘛!那共鳴很棒吧?那時我正外銷了很多手打罄去日本啊!且我不是跟妳講過用銅銀合金做的響銅來幫妳師父仿鑄一個永樂大鐘嗎?怎樣,敲擊的振幅有無比較勻且聲音既深沉又宏亮?其實我也研究過一陣子如何在台灣做一流品質的鎏金相,如何做才能把它鎏的莊嚴,所以我就做了幾尊黃財神來試試看。」


「其實我的運氣也蠻好的,在93年我阿公去世時,剛好沒有大單子進來,我把整個工作團隊漸漸解散掉了,生產規模縮小。做過了一大堆通俗版的玻璃纖維佛像後,我非常希望能突破天然材質與工法的極限,完成幾個在過去是無法想像其可能性的作品。有天我得到幾張從大陸輾轉流出的佛像照片,是觀音、文殊與普賢三尊菩薩的三面千手千眼的木刻立像。一面佔一百二十度有三百多隻手,轉一圈加起來就千手千眼了。那絕對無法用一木造,得多木榫合才有可能。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隻手都不少的木造千手菩薩,工作得很細緻格局精準又相貌莊嚴。我想,若是千手都表現在一面上,就更是困難。這激起了我極大的興趣,日想瞑也想,畫各種草圖 :從取材大小、哪裡該挖空、怎麼分木、設計榫合點、千手要如何分配、重心點的定位等等。當我尋出可能造法時,就真的有以前熟識的出家師父來託我刻一尊千手觀音。三十尺高的泥塑大佛也是。以前泥塑頂多能到七尺高左右,因為泥材乾了後會收縮,泥一層層的堆,乾濕的差別會讓泥像塴塌或撕裂。又像耳垂、鼻頭、下巴、手臂的懸空的地方如何在等乾時抗拒地心引力不下垂?除了善用支架為軸心外,得用些天然不易腐的質材撐(拉)住上敷的泥土,來平衡泥材間的拉力與張力。我也算好收縮的係數,讓它能全乾時的尺寸剛好三十尺大小。就這麼巧,從南部來了位尼師來店裡洽詢塑造三十尺大佛泥像的可能性,完成我想突破傳統尺度的夢,沽出來的價也剛好打平,沒賠到,還好!」

「沒賺到錢啊不算什麼,倒是妳國叔賺了一肚子的氣回來!那時啊當他每次回台北就唸唸有詞抱怨不斷呢!妳記得吧?那時候我還要妳有空的話南下去看他啊!」國嬸提醒我七八年前的從歐洲回來度暑假時,來他們家串門子的往事。兒子接著說:「現在的出家人有的都很驕傲,還要不懂裝懂,我不知他們憑什麼那麼趾高氣昂的,我爸爸對他們還蠻忍讓的,我啊氣得連理都懶的理他們呢!其實啊!現在那些有錢人大老闆也都跩得二五八萬似的蹧蹋人,來店裡嫌東嫌西又價殺得沒水準,我真想都把他們趕出去,誰稀罕他們來買啊!」國叔悠悠地接道:「現在的人啊常以為自己的品味高懂很多,有時候在幫他們做東西時他們的意見多到簡直是毫無章法的胡亂指揮與干涉!若真的是行家,我還蠻能接受彼此相討教相切蹉的買家意見,因為要用要供奉塑像的是他們,他們要對請回去的那些法物法相看得對眼才行啊!但行家是講理的,要是他們的想法在實務上是不可行的,是會有所退讓的。記得有一次,那頭人堅決不讓步,一定要我照他的想法去塑,結果效果完全走樣不對頭,他反而比我還無法忍受,要我馬上改回來照我的設計走。跟他合作雖累,還要找資料與典故來與他相辯,但至少能做出些好東西來,而且他明白自己是個麻煩的事主,從不在估價上刁難我。但那些半瓶水或沒水都能響叮噹的就會氣死你了!」

「以前的頭人的態度是怎樣的?您怎樣評斷這幾十年來與廬山軒交手過的頭人?」

「台灣的頭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在我家最被頭人善待的是我阿公了,他年輕的時候剛在台灣闖出自己的名號,作出早期的代表作後,中部一間佛寺請他隻身南下去造一尊六尺脫胎的本師世尊的泥金坐像。非常有意思的是,他們要求他一天只能工作兩小時,待他如西席上賓:住最好的廂房、坐在首席的位置與主家共桌吃飯 。他在那邊散步啊!讀書啊!慢慢塑像。住了半年吧!所造出來的佛像當然成為他最出色的代表作之一。他最得意的是,那造像的工資是三百大洋,但那主家十分滿意他的貢獻,卻另包了五百大洋的紅包以表感謝之誠。五百大洋的打賞,比佛像造價高,那禮遇的程度可想而知的高啊! 一般來說,那時的頭人多半是由知書達禮的士紳來擔任,他們蠻注重筵師禮的。說實話我們家以前也是來往無白丁的 ,記得小時候印象很深刻的是,張大千先生第一次來我家拜訪阿公。我聽大師問道:『師父今歲貴庚?』我阿公答:『小老兒賤歲虛度⋯』我想,天哪!好文謅謅的應酬往來。終戰以後,換了另外一類人來當頭人,他們的學問與美學修養雖然不像以前一般高,但應對進退的處世分寸都還是有為有守地照章法禮數來的勒!等到這個社會發起來以後,整個都亂掉了,大家開始相信些華而無實、大而無當、以假混真的東西與巧言令辭。拿噴漆當泥金、機器刻的來假精雕、減作工偷實料的什麼都敢做!刻不出關公的展書讀春秋,說什麼書展開來會散財,要捲起來才能聚財氣!開玩笑!書捲起來怎麼讀呢?大概祂有天眼通吧!像這類積非成是的「傳統信仰」還不少呢!外面也有一堆得獎大師誰的誰,自己沒有三兩三卻敢扛著大名號上梁山,還蠻能具公信力與說服力的,明明是裝倒了做反了還要硬坳地撐權威呢!這些假大師與信他們的頭家真的很讓人受不了呢!」

「廬山軒的名號在台灣響了這麼幾十年,為什麼我這幾年來這裡都聽到這麼多不堪的被錯待呢?」

「現在新一代的人不認識我們,是不知道廬山軒的。有時候是老一輩的人並沒有把舊關係老網絡移交給新的一代;外面也遍傳風聲說廬山軒早已歇業不做了,這是一些失聯的老客戶幾年後自己找來這裡,跟我們講的。」「哪裡來這樣的傳聞呢?我都要四十歲了,從小到大都沒聽說過你們要歇業啊!只有兩次經驗到你們家沒開門做生意,好像都是有老人家往生吧!你們好像都把大壽擺在家設靈對吧!我阿媽都不准許我過門來打擾呢!」我回憶著那些只敢在路口遙望,不敢探頭走進的日子。

「家裡有店面為什麼不把大壽擺在家?妳們家不也是嗎?我們這一帶的好人家,不但擺大壽在家還守喪守的久,至少一個月以上對不對!」「是啊!我阿公與阿祖都過滿七才出殯呢!」「妳說的兩次,一次早很多是我爸爸壯年驟逝,我還沒滿三十歲;九三年那次是我阿公往生,年過九十是喜喪啊!對!我是把東西清一清把大壽請進來,不做生意專心守喪:每天睡在大壽旁守靈。第一次守喪時,也有人傳言廬山軒做不下去了,我都咬緊牙做下去,只是我做木雕與玻璃纖維的脫胎像較多些,不像我爸爸常年在外督導泥像工程。九三年的守喪,外頭的風聲更離譜,說廬山軒錢賺夠了,只玩股票不接單了。我也想了一想,台灣的佛像新刻的市場也差不多要衰退了,維持團隊也蠻辛苦,徒弟也難帶,就把大家解散了,店員也沒請了,一切自己來。有大工程時才請人來幫忙吧!我覺得謠言是來自同業的排擠,因為我們做工的級等相差太多。一般來說我們台灣的工藝是一代不如一代:「民國」師不如「光復」師,「光復」師不如「日據」師,「日據」師不如「唐山」師。我是屬「民國」師這一代,時代意識變化較大,大部份的人都覺得做工是沒什麼出路的,能讀書的人都選擇讀書較多,而我自己是在初中時就想清楚,決定要繼承祖業,不再升學⋯⋯」我不解地插話說:「天哪!我們大部份的人在十五歲時,都還沉浸在少年夢幻階段,您就很成熟的在設計自己的未來?」話說我在學音樂時,面臨立定終生抉擇的年紀,還得要更小的多啊!所以我在二十歲時,就有機會經驗到轉業的身心衝擊呢!

「傳統文化的薪火相承裡,有個世世相襲代代相承的觀念。世代之間有個理想的齡差是二十五年,那會產生非常棒的三代兩世間的接棒順勢。父子相隔二十五歲,那阿公還正值盛年呢!盛年的阿公事業人脈正處高峰期,對生命態度也穩定不燥進,處世眼界也差不多夠老練了,一則可以輔佐兒子打基礎,陪著走一段使之腳步站穩,另一點則可以幫忙教養孫輩,阿公帶孫在彼此相處間,會少掉一些父親帶兒子的張力和壓力。我就是跟阿公學藝的,比較沒有那份害怕學藝不精,突不破藝術瓶頸的壓力。妳想,那時我已經十五歲了,若想要在二十五歲時成家立業有第一個小孩,一定要開始專心的投入這行,七年後出師然後成家安定下來,手藝與事業才會接得順啊!你看,從我阿公到我大兒子四代都相差二十五歲,只有我兒子跟他兒子是差二十六歲。」國叔隨手畫起世代表算數學給我看。

「但還是人算不如天算啊!您的父親五十出頭就過往了啊!」我想,若是人生都能計劃成如此美妙,太超現實了吧!哪能都那麼剛好都有太太娶,第一胎都是男丁,都剛好有學藝的天份且願意繼承呢?

「剛開始時是撐的很累啊!」國嬸探身過來接著說。我轉過身子面對她,國叔趁機小歇一下出門補貨(買包檳榔)。「尤其是我剛嫁來的時候,店面有專人招呼我是不必下樓幫忙的。那時廬山軒的各式規矩很多、要求也很嚴格,我花了好長的時間來適應它。我娘家人口簡單就父母親與弟弟妹妹們而已,偶而在父親的佛像工廠幫忙,家風很隨意不像這裡應對進退的禮數這麼多。做事的部份還好,反正,以前在娘家也是我在管家照顧弟妹。幫忙做佛像的細部加工也不陌生。這裡的做工是細緻很多,還好我的手工還算細巧,學了就能上手是難不倒我的。在應對進退間禁忌規舉的拿捏就很頭大。唉!那時我常被這裡的街坊長輩批評不夠隨和、不易親近更不懂招呼,我不想被講成那樣,也不覺得自己改不了做不到呢!妳知道嗎?我高中的同學看到現在的我,都覺得我的個性與行止改變太大了,跟以前都不一樣喔!這幾年換我在做主,大家隨意自在就好,落落長的規矩就都免了吧!所以我媳婦嫁進來這裡,我就對她沒什麼要求,我看她帶一個孩子就夠手忙腳亂了,也不太能了解店家生活的節奏拿捏與應對進退的分寸掌握,我不敢把家務傳給她來當,也不敢把店面交給她管。趁我年紀還不太大,體力也還好能樓上樓下忙幾年就幾年,等我做不動了他們要怎麼辦就自己想辦法嘍!也難為她來自不同世界,是公寓長大的孩子,暫時還融入不了老街傳統店家的生活模式,就看她能不能慢慢地磨起來了!」話才說完她又起身去忙她的事情了。阿媽眼看國嬸進到後室以後,滿臉正經的跟我說:「我剛嫁進來的時候,就知道這是一個有門風有傳統的人家,長上怎麼要求我們就要怎麼做到。他們本來就是有規矩凡事守章法好人家,祖宗的傳下來的節度要給他尊重才是啊!我家翁帶領徒眾班底的態度十分嚴謹,生活進退都很講究次第、周筵細節的傳統及對首席匠師的尊重。我婆婆很能持家,十分俐落但也蠻有個性的,不做無謂的溫良恭儉讓,一但事情超過了她能犧牲的節度,她會力爭表達意見,使廬山軒能於這房維持一個內聚力,扛得下祖宗的招牌。」

難道廬山軒是堂號不是店號?我狐疑的問:「難道在台灣還有別的廬山軒?祿官老爺爺兄弟的店號也是廬山軒?」

「是啊!」阿媽解釋道:「同高祖的陳氏族親都可用廬山軒的店號,三叔公的廬山軒在艋甲啊!不知他們有沒有還把門匾高掛著或已收起來了,他們的子孫早以不作這行了呀!」阿媽長嘆一聲:「世事變化很難說得定,在中日戰爭前因為一個宗教事件,把牽扯到的唐山人遣送回大陸,我家翁也涉案其中,慌亂中大部的家產與生財工具都寄託給沒被牽涉到的同鄉,舉家身文毫無的離台,巔沛流散於福州老家。等到終戰返台,親族不幫忙、寄存的東西也要不回來,還好圓通寺的老師父希望他留在台灣發展,借給我們一間倉寮安身。就是在對面的公園——以前的三民市場——在馬路尚未拓寬、公圓還沒闢建前那裡有很多木寮,住了很多各式各樣的福州匠師。我家翁就塑一尊神像添一件家私的重整旗鼓,沒幾年就能搬出木寮買了這裡安頓下來,我們現在掛的這塊匾,就是那時跟那時的大書法家求來的字。那時留下來沒被驅離的老字號,現在反而因為各種原因沒再繼續做了。但是,若再返回來看待這些老字號歇業的原因,主要的還是因為無人承接。咳!錢若賺得起來,子孫也都會比較不願意接著做,感覺上作工比較無未來前景。」

「廬山軒都沒考慮過轉業嗎?其實我蠻能了解在大量的建寺修廟以後,佛神像的新塑市場總有消退趨緩的一天,現在的台灣人又不怎麼懂得文物有定期維護及保養的必要啊!」我轉過身睜大眼滿臉狐疑的掃視大家徵求解答。

「我們是被祖先詛咒的人。」寬宏語出驚人道。嗯?豎起耳朵有內幕可聽喔!但看他轉有笑意就知道是被唬弄了:「不是啦!怎麼說呢?我們是有祖訓的,要做就要好好做,做出來的有『廬山軒』的味道。這點我爸爸是頂得起的,我則要跟他好好的學。他是在初中畢業就下定決心要做這行,我在高工畢業時,跟他深談過後決定我有興趣繼續下去。我想,我阿祖跟我爸爸都那麼厲害,功夫若是斷掉的話就實在太可惜了。其實,聽我爸爸說我阿公有想要轉行,開工廠做木製仿古傢俱。才要開始計劃他就過往了,那時候家裡也開始做玻璃纖維的佛像,工程量也不小,就沒有再說要轉業了。我爸爸也會想要嘗試些新的東西,也常有人來找他投資生意,都不成功,好像我們不能想要做什麼事業來賺錢似的。這幾年來也就不朝這方向去胡思亂想,只要生活能過得去開銷可打平,我只想做讓自己快樂的事、值得做的東西,我高興幹的活!」國嬸又走來接著說:「自己做工開店很辛苦,我本來想是就做到我們這代為止吧!我們做一些好東西扛得起這塊門匾,下一代就讓他們去外面上班吧!生活啊、收入等等都會比較安定平順、比較不累,壓力也小些。我不知他爸爸跟寬宏是怎麼講的,他會想要繼續做。他們夫妻要耐得了辛苦,年青人都很有自己的想法,隨他們去!大家事後不要抱怨,愛做什麼高興就好!咳!其實時代在變也很快,現在出去上班看起來也蠻不安定的,好像也都不怎麼快樂。我們家的小孩都比較正直老實,對外面很多事也都看不太慣,還是在家裡比較自在快樂,能自由的做他們想做的自己!」國嬸不禁得意地淺笑起來。

門口傳來陣陣講話聲,原來點心時間已經悄悄的到來了。國嬸的女兒與兒媳一邊哄著小孫子回家一邊提著幾袋吃的東西走進來:阿媽的大碗蚵仔麵線當她遲到的午餐、五六杯各式的冰咖啡有卡布其諾有拿鐵或只是特調冰咖啡。在大家手忙腳亂著認領自己的飲品之際,國叔端著隔壁麵包糕餅店的大托盤進來,有剛烤出的各式西點及零零總總的漢餅,寬宏一眼看到漢餅就放下手中的咖啡泡茶去。西式的下午茶才剛開場,中式的茶敘就已經候在一旁熱身等待開鑼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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